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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丹青:他试着不被时代吞没

木心于陈丹青,亦师亦友。陈丹青说:“他(木心)走了以后,再没有人和我这样聊天了。”从木心纪念馆、木心美术馆到晚晴小筑,是我们能够看到的,木心海量的手稿、笔记,是我们看不到的,陈丹青每每承担这些事无巨细的工作,是怀抱着怎样的感情与责任呢?不仅仅是“他的谈吐永远吸引我”,更有“试着不被时代吞没”的惺惺相惜。——编者按

我要把木心扔到街上去了

前面三间木心纪念馆开放的时候,我很激动,第一次我们要展示木心了。但是小杨和小代其实不太高兴,因为木心就像他们的爷爷一样,忽然手稿、老花镜这些都要拿出来给大家看,他们不太习惯,我也非常理解。“我要把木心扔到街上去了。”他们不说话,很难受。

从开放纪念馆到现在七年过去了,我们也想了很久要不要开放晚晴小筑。但木心读者真的越来越多,超出我们的意料。那就开吧,就这样。

十年前木心走的时候知道他的人非常少,现在不一样了。每个人的心情、年龄都不一样,他们会告诉我们在这里的感觉,我会来偷偷看一看。

视归如死

木心在纽约的时候说:“我回去就是去死的。”他是抱着视归如死的心回来的。

为什么木心那么晚才回来?他说,总得我的书在大陆出版以后我才能回去。其实他早就可以回来,用不着一个人在纽约熬着。他对文字、对读者很有敬意,非要等到那个时候,他已经79岁了。

在纽约的时候,他无时不刻在谈他的老家、乌镇、童年往事,因为他知道也许再也回不去了。他讲到有一天附近一家着火,他母亲很从容地指挥大家用打湿的棉被覆盖到墙上,又把墙推倒把火压掉,这件事他和我讲过六七次。

1994年,他绷不住了,当时他已经快70岁了,暌违50年的故乡,回来了一下,其实他知道,就是看一眼。但太奇怪了,镇上有了一个陈向宏,乌镇重新开发了,这就是命运,这个剧情没有人知道,他不会想到回来十年后,一个新的乌镇诞生了,然后真的请他回来。开始他是不肯的,结果他回来了。然后“哗”一下,我们已经坐在这讲这个院子要开放了。回想起来好像有剧本,但是谁写的呢?

晚年的木心动作很慢了,他很少会到院子里走一圈,每天还是趴在厨房里写,或者在他床旁边的平台那里写。他从来不会跑到书房一本正经地在书桌前写作,我不记得他有过这样。所以你找不到一张木心在书桌前的照片,如果有,那一定是装出来的,他不是那样的。偶尔他会被小杨他们扶着,到西栅喝一杯咖啡,坐过一次船。

他去世快十年了,这就是个空屋子,很多东西放到了纪念馆和美术馆,我们需要移过来再放回屋里。这都是我们这些日子要做的事情。每个空间,只要人来了就会带来变化,我最高兴的就是竹林起来了,过去这是一溜墙,一根笋都没有。没有人,但是会有猫进来,爬上木心的沙发上睡觉,留下爪印和猫毛。

煮牛奶你最好站在旁边

他的物件不多,最多的就是手稿,太多了,老头写东西从来不注明这是哪年哪月写的。现在有几千张纸,还有几十个本子,我们无法确认时间,只能通过字迹和内容判断是哪年的,他越老笔迹越衰弱,我从这个来判断。现在看,遗稿至少还有200万字,大概要整理出15本左右的书稿。

他喜欢在饭厅里写作,他是一个要抓住念头的人,各种念头,其实就是一闪一闪的句子。比如我们讲电话,他讲到某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会大笑,我说你赶紧写下来,第二天他跟我说昨天那几个句子我已经写好了。他要抓句子。他其实是个文句家。他的篇幅都是小的,他觉得还要再小。

他说:“遍体鳞伤,白璧无瑕,这才叫奋斗。”他说:“对我作品吐口水的人,我视为海龙王。”还有更简单的句子:“煮牛奶你最好站在旁边。”诸如此类。生活里所有感觉他都会写下来,当你全部看完后,你能感觉到他,但你抓不到他。他说我从来不提出一个所谓生活结论和思想态度,看看高兴了,看看又难受了,各种都有,还有“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”,就这么一句。

哈姆雷特

他一直是一个人,他在纽约的生活不动荡也不漂泊,他不喜欢旅行,是个宅男,叫他出来一趟很难。有时候叫他出来,要说好几个月,这方面他和张爱玲很像,出趟门是不得了的事情。

我们提前几个月说要去大都会博物馆看某个展览,他说好,确认了好几次,最后他不去了。我们都想到欧洲去,计划去西班牙,大家都兴奋得要命,但到最后他不去了。所以他是哈姆雷特,去呢还是不去?见呢还是不见?To be or not to be?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朋友,这不奇怪。